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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述上影老演员的配音往事
关键字: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演员 外国译制片影片配音 著名配音演员曹雷
曹雷,上海电影译制厂老配音演员,她给我们带来的为外国影片配音的点滴回忆,生动且有趣。本文摘自《上海滩》2013年第5期、第6期。
上海电影译制厂第一代的老演员,他(她)们每个人都配过无数让观众难以忘怀的角色,他们的声音已深深留在一代又一代观众的心中。那么,除了自己多年的刻苦磨砺,他们有没有传承呢?又是传承谁的呢?我在学生时期,也是个译制片的影迷。那时,学生场的电影票是一毛五分钱。到了周末,为了看一场心仪的电影,我会走好几站路,为的是省下车钱,再买下周末的票。那时起,我就很注意配音演员。而那时的配音演员有很多是电影厂的演员。
记得我看过不止一遍的苏联电影《伟大的公民》(上下集),那主角沙霍夫是卫禹平配的。影片一开头,沙霍夫有大段对群众的演讲,那话语的铿锵有力,对听众的热情鼓动,真是把我们观众都镇住了。他后来担纲了不少译制片的主角,最后正式转入了上译厂的编制,并担任译制片的导演。我最早配的《鸳梦重温》和《傲慢与偏见》(黑白版),都是他担任导演。然而“文革”以后他患脑梗,瘫痪在床很多年,译制片的高峰时期他却不能工作,真是很大的损失!
还有孙道临配的《王子复仇记》,把那王子高贵的气质和优柔寡断的矛盾内心,在优雅动人的语言中表露无遗。而他在《白痴》里配的梅斯金公爵,更是非他莫属的。
苏联出品的《奥赛罗》,主角的配音是演员高博、程之,配的反派人物雅古,他俩把莎士比亚的台词说得那么漂亮,让人听后多年都不会忘记。高博后来还配过邦达尔丘克演的《一个人的遭遇》;程之还主配了英国狄更斯的《匹克威克外传》、《孤星血泪》和塞万提斯的《唐·吉诃德》。韩非配的《勇士的奇遇》(又名《郁金香芳芳》),传达出了钱拉·菲利普饰演的芳芳身上的侠客气,比后来的阿兰·德隆的佐罗还更多一层幽默调皮。
我印象最深的要算林彬配的《第六纵队》,又名《但丁街凶杀案》。林彬配影片主角——法国女演员马德琳·奇波,可以说深深地影响了我。她把握人物的分寸很精准:既有名演员的气度,又有女人和母亲的细腻温情。当年我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走上配音演员的道路,但是一心想成为马德琳·奇波那样一种气质的演员。这部影片我一连看了八遍,很多台词都已烂熟于心。没想到1982年我转到了上译厂,当年就接到一部重头戏《非凡的艾玛》,艾玛·德丝汀也是位世界知名演员,气质、个性与马德琳很相近。我在配她时很自然地想起了林彬老师的配音给我的感觉,我忽然觉得自己对这角色已酝酿多年了!
上世纪50年代参加过配音的上影演员很多。中叔皇配的马德琳·奇波的丈夫以及《生的权利》、《两亩地》,温锡莹配的彼得大帝,张伐配的列宁,朱莎在《王子复仇记》中配的俄菲丽娅,张瑞芳配的《白痴》,舒绣文配的《乡村女教师》等,都给当时的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。
上译厂建厂初期,虽然已组建了自己的演员班子,但是为译制片配音毕竟没有多少经验。当时的厂长陈叙一就采取让上影的演员来帮带的办法。请来的上影演员,都是既有话剧舞台的表演经验,台词功夫过硬,又拍过多部电影,能把握话筒前的语言分寸。请他们来配影片的主要角色,不但起到示范的作用,也可保证译制片的质量。上译厂的演员跟着配各种角色,一面学习一面锻炼,在实践中也很快成熟起来。到了50年代末期,很多影片基本上都由上译厂自己的演员挑大梁了。
而到了上世纪70年代,在那个特殊时期,上译厂在接受“内参片”的配音任务时,由于片子多、任务紧,又再一次请来了上影厂的演员协助。除了孙道临、中叔皇、高博、张瑞芳、林彬、康泰等老演员外,达式常等年轻演员也参加配了一些影片。我也就是那时被借到上译厂,配的第一部故事片是《罗马之战》,并有幸和我崇拜的林彬、卫禹平、高博、康泰等演员合作,向他们学习。我的译制片生涯正是从这时开始的。
译制新、老版本《傲慢与偏见》
1975年,我还是上影的演员,不是专业配音演员,被借到上译厂,配了影片《傲慢与偏见》中的女主角伊丽莎白(爱称“丽萃”)。那是黑白版的《傲慢与偏见》,当时影片译名是《屏开雀选》。
1975年还是“文革”期间,这部影片是属于“内参片”之列,与《鸳梦重温》《怒海情潮》《农家女》《美人计》等一批影片,都是同一个时期交下来的译制任务,配好了只作为“内部参考”不对外公映的。那都是些美国老片子,用的也是解放前公映时的老译名。因为跟美国没有文化交流,更没有版权,老片子也没有新拷贝,送到厂里的拷贝都是解放以前片库里的旧拷贝,片基还都是易燃的。记得同时来的还有一部英格丽·褒曼和查尔斯·保育主演的《煤气灯》,在厂里第一次放映时,拷贝就烧了起来,画面都化开了,根本就不能工作,那部影片就没有配。即使配的那些影片,不少也因拷贝很旧,断开的地方很多。译制这些影片也没有原文剧本,都是靠懂英语的翻译根据原片一句句口译出来的。为了译制这批“内参片”,电影系统将懂英文又懂电影的演员孙道临、老局长张骏祥都调到译制厂来参加工作了。
虽然工作条件很差,但所有参加工作的人都是兢兢业业、认认真真地努力把影片配好。一是在那个特殊年代里,由“中央文革”交下来的任务,做不好吃罪不起;再是搞了这些年的运动,心理上都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,有机会从干校回到自己喜欢的专业工作中来,又是配的过去没有机会看到的内参片,人人都把这当作精神上的一次放假。尽管还是要天天学毛选,还是要在工宣队和军宣队带领下对每部片子作“大批判”,但大家都是心甘情愿加班加点,努力要把影片译制好。
黑白版的《傲慢与偏见》,从演员的表演到服饰、造型以及场景布置都比较戏剧化,很多场景感觉好像是在摄影棚里拍摄的。人物很有个性,但也比较夸张。丽萃(葛莉亚·嘉逊扮演)与男主角达西(劳伦斯·奥列佛扮演)的戏,唇枪舌剑,对话都带着“骨头”,很是过瘾。配这样的对白,对我这样一个从戏剧表演专业出来的演员来说,倒比较对路,不太容易暴露出自己的缺点。
当年这部戏的配音演员班子可算齐全。除了原上译厂的配音演员,还从上影演员剧团和科影厂调来了人马。给我印象最深的,女演员中要数配母亲班纳特太太的林彬、配小女儿莉吉娅的李梓和配达西姑妈的张同凝了。林彬一直是我喜欢并钦佩的演员。她有很扎实的舞台语言功底,也有很强的塑造人物的能力。60年代初,她配的那部《第六纵队》(又名《但丁街凶杀案》)是被我奉为范本的学习教材,我当年反复看过8遍。但是,她配的班纳特太太却一点没有《第六纵队》中著名演员马德琳·蒂波那种雍容华贵的艺术家气质,而是活脱脱一个俗气的小市民,急着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有钱人。她的马德琳·蒂波和班纳特太太的不同配音,对我以后的配音工作有很大的启发和帮助。
《傲慢与偏见》曾在银幕和电视上被反复拍摄成各种版本。到2005年重又拍成电影,老版的导演、演员这时多半已作古。没想到三十年以后,我却又有机会成为这最新版电影的译制导演。
■沪语配音《耶稣的生平》(又名《耶稣传》) ◆曹雷
当然,小说我已很熟悉,把握人物的个性和对白,也没什么大的困难,但是和1940版对比,导演对整部影片风格上的处理,有很大不同。2005版更接近于英国19世纪初叶那个年代乡村小镇的风情,生活气息也更浓厚,从表演到对白处理,不像40年代那一版那么戏剧化,所以配音上的处理也朴素得多。
除了我以外,所有班子的人(包括录音师)都是新一代了;工作的方式也和三十多年前不一样了,用电脑录音、各演员声音分轨。林彬年事已高,不大能出门了,我自告奋勇地配起了班纳特太太。虽然我并不以当年自己的配音来要求新版配音的年轻演员,因为新的丽萃和黑白版相比,从形象到气质都有很大不同,大可让年轻人发挥,可是我在配音棚里,总时不时耳边会响起林彬的声音,走出棚来,当年配音的情景也总会在眼前出现,那些老前辈———毕克、邱岳峰、赵慎之、李梓、苏秀、张同凝、富润生……他们在配音史上达到的高峰,后人真是很难逾越的。
用沪语为《耶稣的生平》配音
20年前,我们厂曾接到一项很有趣的工作,记得是中影公司转来的。这是一部原声为英语的传记故事片,名为《耶稣的生平》,改编自《圣经》中的《路加福音》。要求我们为电影配上沪语,估计是宗教界为传教所用。厂里把这部片子的配音导演工作交给了我。为此,我特地托教会里的人买来《圣经》,好好研究了一番。中文剧本对白是已经译好的,基本上就是圣经里的词,不允许有大改动。剧本不需我们来翻译,当然省事;但要将它变成沪语,还需要二度翻译,这还是有些难度的。有些词,沪语很难读,弄不好还会产生歧义。我听说,上海有的教堂布道也用沪语,所以我去拜访了上海的一些神父和牧师,征求了他们的意见,对剧本用语做了些调整。
这部影片的配音几乎调动了我厂所有会说上海话的演员,还到厂外借了个别演员。大家对第一次用上海话为外国人配音都很感兴趣,但是,各人的上海话口音互有差异,有的带苏州腔,有的带宁波调,又没地方去培训,不知该怎么统一。于是我想了一招: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有个沪语栏目,叫《阿富根谈家常》,这个节目的主持人说的沪语应该是标准的。我找到了“阿富根”的播音员顾超,给了他一个剧本和一盒TDK录音带,请他帮忙用标准沪语录下整个剧本所有人物的台词,不需带感情,只要音准就行。他很热情地一口答应下来,并且很快就录好了。我拿了这盒录音带,提了台四喇叭录放机,就进录音棚开录了。
为耶稣配音的是王玮;配旁白的是乔榛。参加配音的还有翁振新、童自荣、严崇德、杨晓、丁建华、程晓桦、周瀚、席与荣等。如果有谁在录音时对哪个字的发音吃不准,就打开录放机听一下顾超是怎么念的,大家向他靠,语音就统一了。尤其是标准沪语里有的字要念“尖团音”,如“七”、“亲”等字,我们也认真咬字发音。《圣经》是经典,我们不敢有丝毫怠慢。整部片子配完后,我还请了宗教界人士来看了一遍,做一次鉴定。确认没有配错或疏漏,才敢送到北京。在今年展出的上海电影博物馆里,参观者可以听到这部电影的沪语配音。
为美国人演的中国戏配音
那年我们接受了一个很特别的配音任务。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著名演员英若诚到美国去讲学,他把曹禺先生的剧本《家》译成英文,为美国的演员用英语排演了这出中国名剧。这部戏在美国上演时被摄下录像,在电视台播出过。英若诚将录像带回交给我们,让我们把所有对白配成华语,再在中央电视台播出。按说,这本是一出中国的戏,曹禺先生的对白也是现成的,我们的工作应该不太难。不料一做起来才知道不简单。首先遇到的是口型问题。对白变成了英语,口型长短跟中国话就不一样,用原来曹禺先生写的台词根本对不上;英语结构和中文也不同,有很多我们听来是“倒装句”,简单打个比方说,中国话说“某某人跟我怎么怎么样”,到了英语里,就成了“某某人怎么怎么样……跟我”,演员说到最后,才把手往自己胸口一指,这动作跟中文台词也配不上。所以,这部戏还得照着我们译制片的规矩来次“初对”,让英若诚先生陪着我们的译制导演,一句一句数着录像上演员的口型,根据口型、停顿、表情、动作,参考曹禺先生的剧本原意,把台词重新组织,编成一个新的中文对白本。好在英若诚先生对中、英文剧本都熟悉,这一段工作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。
尽管美国的演员穿着中国的长衫马褂,乍一看有点滑稽,但是,他们把握人物内心很细致到位,很快我们就跟着入戏,并被戏中人物所吸引和感动。《家》是一部我从小就熟悉的话剧。小时候,我生在江西赣州。当时正是抗日战争,有一支话剧队叫“剧教二队”,活跃在那一带,他们排演过《家》。父亲后来告诉我,他们曾让我去扮演第一幕里躲在觉新新房床下听“天上喜鹊打喳喳”的那个孩子,也不知成没成,我不记得了,但是那时我肯定看过这出戏;后来上海戏剧学院有好几届毕业班都排演过这出戏,我几乎也都看过,不少台词我都背得出来。这次安排我配瑞珏,成了我与《家》的唯一一次真正的接触。
虽说是电视录像,但整个戏是一台完整的舞台纪录片,台词风格也还是话剧语言。配音的演员,也选有舞台经验或在戏剧学院表演系学习过的为主,可能是导演的要求吧,这样语言风格上容易统一些。记得还特邀了老演员林彬来配梅表姐。
林彬与上译厂厂长陈叙一过去都是苦干剧团的成员,是很有功底的话剧演员。在《罗马之战》的配音中,虽然没跟她配对手戏,但还是悄悄地向她学了不少本事。她的吐字清晰,那是没话说的,高就高在没有着意的痕迹。不像有的配音演员,使劲去咬每个字,结果,词儿是说清楚了,人物却没了,人物关系、当时的情景、心里的状态,都没有了。林彬的语言中还有一种大气,把听似不在意中的意思,轻轻递给你,分寸恰到好处。她在《罗马之战》中配的淫荡的东罗马帝国皇后,《屏开雀选》中配的小市民气十足的班纳特太太,《家》里的梅表姐,加上《但丁街凶杀案》里的法国名演员玛德林·蒂波,几个截然不同的人物,都拿捏得恰到好处。
《家》所以成为经典,不论巴金的小说,还是曹禺的剧本,都因为把人物的心理刻画得复杂而细致,多面而真实。当然,各个人物深浅有不同,凡是给人留下印象深的,如觉新、瑞珏、梅、鸣凤、冯乐山,都是有血有肉的。无论是表演或是配音,都先要把人物心里的念头摸准了,哪怕是乱纷纷的,也要把那乱纷纷的感觉摸准了,才表现得准确。
有一场戏,特别不好处理:当瑞珏与觉新已经有了孩子,这时梅表姐来到他们家。瑞珏知道梅和觉新青梅竹马一起长大,很早就有了感情,她不愿觉新感情上受苦,提出要把觉新让给梅。她对梅表姐说:“把明轩(觉新)和孩子交给你。”我们分析,这样的台词背后,决不是单一的退让,而是进攻。因为她爱觉新,她知道觉新痛苦,才提出这个别人看来是荒唐的提议;也正因为她了解觉新,她也知道觉新和梅决不会照她提议的那样去做。这不是虚伪,她是矛盾的,也是真诚的。她的动作是积极的,在梅面前她不是谦让而是争夺,她无法跟一个心给了别人的丈夫生活在一起,如果这样,她宁肯不要这个丈夫。最后,她是以自己对丈夫的强烈感情使梅不得不折服。梅放弃了,退出了这个感情的战场。所以这场戏的结尾瑞珏会那么欣喜,高兴得有点失态。